遗憾

    那一年春天,我定科在了肿瘤科。年纪小，干活追求麻利快，走路自带旋风，经常不自觉就跑了起来,每次跑过护士站，护士长都会紧张地站起来，她说每次一听到跑步声，就觉得是有病人不好了，会马上站起来，准备参加抢救。我说那我就学着慢下来。

    病人老纪，从我进肿瘤科第一天，他就在了，肺癌术后，放疗，化疗，熬了两年，最终还是慢慢走到了终末期，当时大量脓胸水，我每天要给他做引流。脓黄色液体从胸腔慢慢流出，整个房间都是浓浓的恶臭，戴着两层口罩，还是被熏得难受。老纪五十多岁，妻子在旁细心伺候，不算凄凉，有个女儿品学兼优，在国外念书，我跟他女儿年纪差不多，他很愿意跟我说话。他看着我在床边忙活，就在旁边叨念，“闺女能留在父母跟前多好呀，我闺女离得这么远，我们也帮不上忙了，不给她添负担就不错了，你的爸爸妈妈真是有福气啊！”说的次数多了，我听出了里面的哀伤，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，只好说些诸如“我也想飞出去，父母不同意，还是你们好，你们多伟大呀，愿意给孩子自由”之类的话，他听了稍微宽解了一点，有气无力地说，孩子自己在外面也不容易呀……

    每天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，渐渐跟老纪和他妻子熟络了起来，才知道老纪的女儿一直不是很清楚父亲的病。老纪很想女儿，很想让女儿回来陪着，但是女儿学业重，又不想耽误她太多时间，想撑到实在坚持不住的那天，再让女儿赶回来。他的病情一天天加重，肿瘤负荷很重，感染控制不佳，憋喘越来越重，但他从来不问自己的病情，只是就这样一门心思撑着，就是不让妻子给女儿打电话。生命有不能承受之重，亦有不能承受之轻，孰轻孰重，有时真是没法考量清楚啊！

    我结婚那天，休了一天班，结完婚第二天，又像往常那样去上班，像往常那样去给他引流胸水。他病情又加重了，憋得厉害，看见我出现很吃惊，又很高兴。他妻子跟我说，“小李医生，昨天我们看见医院职工宿舍那边有结婚的，查房大夫说是你结婚，你纪叔叔可高兴了，扶在窗户边看了好长时间呢，我们远远能看见你穿着婚纱从车里出来，很漂亮，我们还听见了放鞭炮，很热闹。”这时的老纪已经说不出话了，他妻子说这些话时，他就对我笑，看得出他们是真心为我高兴，我却很内疚，连忙道歉，“在医院大院住，离病房太近，放鞭炮太吵了，吵到你们了真是对不起啊！”老纪摆了摆手，笑着说了一个字，“好”。老纪的妻子继续跟我说，他们昨天给女儿打电话了，女儿已经在定机票了，再过三天就能回来了。我对着老纪点了点头，也笑着说了一个“好”，我真心替他们高兴，又多么盼着他能好起来啊！虽然我们都清楚老纪坚持不了多久了，但是走前能一家团聚，也算圆满了。

    第二天查房，老纪主动跟我们打招呼，精神特别好，大概是因为知道女儿马上就能回来的原因吧？查完房没过一会，就听见老纪妻子大声喊大夫，我们赶紧跑过去，老纪坐在床边，一口一口地吐血，我们一惊，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,肿瘤吃透了大血管，这种情况下任何抢救都是徒劳的,出血太快了，眨眼间血就从他嘴里，鼻里往外喷，接在下面的脸盆，眼看就满了，止血药物立即推上，但显然是没有用的，老纪瞬间就干瘪得像被抽走了灵魂，而这时，我看到了老纪的眼睛，他似乎也在看我,那眼神不是在求助，而是在告别，是在跟女儿作最后的告别……老纪就这样走了，我从病房里出来，腿像被灌了铅，想着自己的无能为力，想着这荒唐错诞时空留下的巨大遗憾，只有耿耿于怀……

    现在的我，每天忙碌在病房，已经学会了慢下来，慢下来。不再感觉肿瘤病人可怜，而是会多了解他们的痛苦，多跟病人说几句话，多叮嘱几件事，多点耐心，多点笑容，只想少点遗憾。